《在途中》第二辑

必须有个地方让我长跪不起

而我的命运人迹罕至 必须有个地方让我长跪不起
这是木鱼
地秤 焦虑症
在暮色中 这忍也忍不住的雨呵
父亲 那不是我的泪水
假肢工厂 漏船
陀螺 一生
这是春天的另一面 水洼
在上海世贸大厦楼顶 千佛洞
济南的佛 大地上最亮的石头
手上的数字就是一串密码 这是我被一种命运扼制
被我再次失去的母亲呵
土地就像死者的亲人 子弹
山海关 谁把背朝我们的事物杀伤
遗忘是一种精神还是一种能力 我等候的是它的沉默
心疼的麻雀


而我的命运人迹罕至

 
(而这是一种宿命
而我的命运人迹罕至)
 
几乎同时,撒旦的五指集中了
所有的黑暗,瓦脊般覆盖我的天空
我深入劫掠的核心。如饥似渴
救星般的药物光芒四射
在一个没有四季的悬崖上
我为自己举行天葬,从此一去不回
我的妻子,手术刀削弱她的那天
一直满含泪水。红颜薄命
她浇灌自己,坚持在黑暗中不肯枯萎
 
(在终年没有天窗的地方
我们无法看见上帝)
 
时辰既定。天空分别伸出五支流星
第一支临照我的母亲,那个
油尽灯枯的女人。在一个早晨
她沉默了鸡鸣般的吵骂
搓衣板上的水,在我心里淋滴至今
然后是我父亲。清明的时候
我把诗稿当冥币焚烧。思念如醉
一次次拨打电话,可是墓地无人接听
我只听到天火熊熊走动的声音
 
(一些丧失把我们变成神
如同一些获得把我们变成鬼)
 
水系派生出五条河流,洪汛
穿过苦难的土地,在一片水域汇聚
混淆了终结和开始。这是一种轮回
我的儿子使我心如刀绞
人之花朵,涂满我的斑斑血泪
儿子,我的怜悯橡皮一样
擦拭你命运的错误,我仅有
这洪荒泛滥的慈情!让我们希望
虽然,缠绕的河流循环往复遥遥无期
 
(我买了五朵玫瑰
在这个世上,我不知道送给谁)


必须有个地方让我长跪不起

 
香柱的火向下走,接近
人间。香柱的烟向上升
指向天堂。我的手抓住他的
体香,一次次被灼痛
 
坐在泥土上的人,像个
农民,比我明瞭和镇定
这高举着的泥土,我是它
开出的河柳,稻谷
和马蹄莲,在天空下昭示
 
玄机。祸从天降!谁?谁能
申辩?神呵,父亲
我没有抱着你大哭一场的
勇气。我是个被瓷器的
破碎声吓破了胆的孩子
 
必须有个地方让我低着头
长跪不起。这就是为什么
我随烟升起,在天外
把人世的真相撕破
一生跋山涉水,拯救救星
 
当我满含热泪,我知道
我救回了苦难和慈悲
我坐在天堂最后一级台阶上
瞑目悔悟,像在瞌睡


这是木鱼

 
夜深人静。一种漏滴一样
缓慢的声音,持续的声音
把庙宇,神祇和古老的凄凉
带到我的面前。这是木鱼
 
冤孽的前世,无辜的树木
在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
那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悬挂在
树上,使哪一截树杆受伤
而那只断翅的蝉,刀一样
锋利的嘶鸣痛彻整个夏季
 
木鱼敲打着永恒的孤寂
和阴郁,烛瓣似地灼伤
和穿透我。我的一生多少罪孽
如同我的心里多少泪泣
垂直的雷霆在我耳际沉默
我连自己的哭声也无法听见
 
去年,鸿的翅膀覆盖整个秋天
它把鸣叫留在塔顶的高度
穷途末路,那匹赎救的老马
带着平静的蹄声走向天庭
木鱼声呵,是谁在夜晚
深厚的黑土里撒下一粒粒
 
种子?在一个阴暗的窗前
我仰望上苍,宏宇大殿
那飘渺的檐雨淅淅沥沥
把我的失聪和苦难的一生清洗


 
药冲出瓶子,如同
罪犯越狱,威胁和贻害我们
 
两颗药放在那里,暴露
生命不同颜色的弱点
我仇视和依赖它们
邪恶的救星,食物般不可或缺
 
跳动的雪花,落满我的胃
和血液,在那里生长冬天
我们一次次躲在流毒的掩体里
接受它的庇护和出卖
 
我的全家被药物笼罩
我的父母无药可救。我的妻子
她面带桃花的虚假
被药放大。现代的品质
 
更新换代,教人感谢万千
那么又是什么在对我们现场伤害
谁能把原样的生活交还
药是修改错误的又一种
 
错误。我们经受着这个世界的
双向折磨,弱不禁风


地秤

 
那么,痛苦多重?焦虑多重
绝望多重?哭泣和叹息的
声音,到底多重
 
我的两条腿已无力支撑
去年,一场车祸截去了它们
为我减轻三十斤体重
我的肺不停喘息
手术刀把它割去一半
使我一身轻松。我的职业
就像农民肩上的担子
别人上班的时候
我永远走出那幢大楼
失业的快感使我如置身云雾
还有女人,我最后的负担
黄昏之前,我终于丢下
手上这支玫瑰。现在
还剩多重?所有
 
具体的东西都已搬开
可是整个巨大的世界又回到
我们的秤上。它是多重


焦虑症

 
黄昏经过的地方,蛇的
目光刀一样搜刮草地
月朗星稀,地震的豁口开向哪里
当险峻的闪电提高我的惧怕
我的感觉围满乌云。此刻
 
谁正进入灾难的准星
谁一次次把我变成紧张的
兔子和羚羊,赶上绝境
操纵者,指使我揭开所有面具
事物的本质裸露和残害我的灵敏
 
我的血压山脉一样或高或低
固定在每天的某个时段
我的光束将夜晚的背影捕捉
慈悲的神呵!请保佑
杞人的天空支撑过今夜。到底
 
是世界恐怖,还是我在恐怖
风和日丽。虚假的春天
把我变成一个真实的错误
一场危言耸听的疾病。我的女人
和兄弟与我形影相随
 
早餐之前,我把药丸放进嘴里
那是焦虑症的食粮,比我的
食物重要。它解除了
全部危机,使我和你们
和这个大好的世界保持一致


在暮色中

 
归鸟把远处的暮色带回来
交付在我的心思和衣领上
哦!我的心阴暗:不是因为
迟暮,而是因为迷茫
 
我把困厄的事情放在千里
之外,把平安置放在危楼上
我不知道年轻的水手
将驶向哪里,如何停舟于
 
风口浪尖上!我用双手推开
暮色,我的手就不可告人
我用衣袂扇去暮色,它的
条纹就一浪比一浪深。暮色
 
围困我的视觉,篡改
我心里什么也看不见的颜色
它把我像果实一样吞进去
果核一样吐出来,不知去向
 
这浩浩淼淼的迷茫呵
忧心的无望的迷茫呵!我在
街头收集火种,在心里生产
清晰些的光亮。我站在
 
傍晚的落叶上,像它升起的
一炷烟,像暮色加深


这忍也忍不住的雨呵

 
雨淅淅沥沥,打在
雨檐上,芭蕉上,打湿深夜
 
我坐在窗前,在黑暗中
多少年,我有一场泪水
不能哭出,哭出来就彻夜
不停。我有一种伤痛不能说出
说出来就教人揪心
 
我怕泪水感染儿子的伤口
怕我的哭声把妻子惊醒
这可怜的女人,她多少次
在梦中流泪!雨声淅沥
 
我拉开窗帘,雨声变得
清晰。这忍也忍不住的雨呵
这滴答不尽的千言万语
 
亲爱的人,你们要知道
我的凄苦,就听听
这雨是怎么说的;听听
这雨檐上的雨,芭蕉上的雨
是怎么把夜晚哭得泪流满面的


父亲

 
          一
 
死亡,曾经占据我思想和诗歌的
巨大面积。可是我又懂得什么
直到父亲去世,死亡才变得如此
疼痛,具体和亲切
 
父亲躺在那里,头发上停满蝙蝠
额头沐浴着永恒之光
思想和目光被一场大雾掩埋
 
而我如何相信?那个浓眉大眼
身材魁梧的人,那个笑声朗朗
立志要活一百年的人
怎么能跟死亡连在一起
在那个炉膛,束缚的火焰
集中掠夺父亲的尸骸,残酷的砖块
碾碎那颗空洞灰白的头骨。哭声大起
 
这是一场多么不平等的较量
在人生的绿茵球场上只有死亡的点球
父亲精疲力竭,在第七十八次防守失利
 
            二
 
父亲的离去,因为无法承受或者了悟
还是生活,本来就令人厌倦
 
疾风扬动。巍峨的森林盛大地展开
蓬勃的大火,疾病和斧光
在其中波涛一样奔走
而树木又如何感知人世象树叶一样
数说不清的烦恼,灾难和不幸
 
那么死亡,是对人生的一种惩罚
还是奖赏?是上帝的一次微笑
还是阴沉的表情?时节和昼夜
在律令的天空下翻转。可是生命的法则
为什么有因无果?有果无因
 
              三
 
天国的光辉,照耀父亲的宽厚
善良和满头白发。他的心里
药橱一样装满药草,一生治病救人
却被多少磨难劫掠?临死前
手脚乌黑,四肢糜烂
我小心地帮他穿上袜子
竟碰掉了他右脚的一只脚趾
 
我的生命里骤然轰响一声惊雷
我疼得浑身直打哆嗦
如果我是孩子,我必须放声大哭
如果我是女人,我肯定呼天抢地
可我是父亲的儿子,儿子的父亲
我必须强忍泪水!我多少次
 
写下疼痛这个词汇。至今我才懂得
有一种疼,不只是痛苦揪心
也不只是深伤热泪
有一种疼就是一个细节
它使你一生撕心裂肺
 
             四
 
死亡的大海宽容,永远
面对和收藏一切,闪射黑暗的光辉
也许生死只是一种转换
一种痛苦被死亡豁免和解救
种子一样衍生出另一种痛苦
在我的生命里生根,要我永久承受
流星在天际垂挂,如一行明亮的真理
照彻夜空的苍茫和深黯
照彻这生与死的区分和秘密
 
            五
 
隔世的道路阴暗,遥远,无可抵达
父亲步履维艰,此去哪里
 
就在昨夜,父亲还把我扛在肩上
走进小镇那个简陋的浴室
为我擦背穿衣。就在昨夜
父亲还提着马灯,从那场倾盆大雨中
从青春苦难的岁月将我领回
 
现在,即使我再爱我的姑妈叔伯
又如何找回父亲?父亲
我有岁月一样深长的思念要寄给你
我有辛酸难言的话语要说给你
我有满腔疼痛的热爱要捧给你
我有永生永世的债务要偿还你
 
你在哪里?父亲!通向天国的路
千山万水,在虚幻的虹桥上铺设
但即使归于地狱,父亲
鬼魂至少也是一种生命
 
           六
 
密集的花圈如同一场大雪
在那个冬天开满浩荡的花朵
它们比任何真实的花朵美丽
那些条幅上的文字
是世上最凄楚和能干的语言
读一遍,就教人热泪横流
 
可是,所有的渲染又有什么意义
一次生活已经停止。父亲对这一切
已经不再重新感知
 
天寒地冻。远郊的墓地荒草无径
大火走过柴禾,难道灰烬能够还原
墓碑如此真实,坚定
再美丽的墓铭都以虚无为题
 
那么,理解和尊重死亡吧
不是我们,而是死亡等待着一切
哪有疲倦的飞鸟永远不落
百年的树枝永远不变地悬挂在天空下
夜色悄悄降临。谁能追回
隔世的风和雪花的踪影
 
         七
 
我深知这种必然。偶然的是
离去的不是别人的而是我的父亲
真实的哀伤都是如此个别而自私
 
其实,谁又真能参透人生?谁又真能
坦然于空寂,了无和虚幻笼罩生命
古刹大寺在山体和岁月深处盘错
不倦的钟声和烟火
旗帜一样凌空飘扬
空门有佛,空门不空
心念正果,了犹未了
这正是我们现世的磨难和宿命
 
黎明的时候,父亲站在楼梯上
汗水淋漓,无为地向我哑语
父亲在说什么?是否暗示
生命楼梯般的传递
本来就是一种过往和接送关系
 
父亲背负生活沉重的大山
却大山般地庇护和养育我
恰如我十指连心的孝敬和怀念
这是否就是生命的双重实现和本义
 
          八
 
春天来临。奢侈的阳光
一天天照亮大地。妇女们
象天女散花一样洒满田间,街头
病人的呻吟也如此清新
槐花洗白天空。大片的鸟群
波浪起伏。生活美丽得
如此令人嫉妒和难过。我只能
在心里无望而痛惜地呼唤父亲
 
父亲,当我想起这个称呼
就已热泪盈眶。而生命不灭
所有的死亡都会以不同的方式复活
 
父亲在我夜来的梦里布满踪迹
在我血液和灵魂里漫延溶雪一样的湿润
我在心里修筑的坟墓,将使父亲安息
父亲,只有我和我的怀念
是你最后能够超生的天国
 
         九
 
清明时节。坟上的芦苇
一浪一浪漫过坟墓
或许,那是父亲在补充他的百年梦想
或许,那是生命在透露它的
不可了悟的玄机。回来的路上
我看到有个妇女抱着孩子
我背过儿子,又一次流出了泪水


那不是我的泪水

 
我拿起笔,要为母亲
写一首诗。我的母亲
她临终前都不允许我流泪
 
我的笔管里蓄着一场雨水
液体的线条游走。我的心
像一片雨檐,总响起
滴答的声音。捧起诗稿
 
我发现诗行像我种植的
一片雨林,那些字块
就像一颗颗雨滴。完稿前
我在诗末的哭字上又添上
 
一个雨点!母亲呵!这时
你在墓地可听到一些
雨声?那不是我的泪水


假肢工厂

 
成千上万的假肢,真实着
我们成千上万的丧失
它们是如何折断在这里的
伤害着我们和被我们伤害的
 
到底是谁?我不小心碰到
一支胳膊,也许它就是
我砍掉的那一支。我的胳膊
走过一阵疼痛和颤栗
 
这是假肢工厂,是我们
唯一可能的方式。我们总是
凭借这样的方式,把我们
损失的部分完整地找回


漏船

 
事态已如此严重。再放上
一颗石子,它就会
沉没;再遇上一道波浪
它就会被推翻。总有
 
太多的破绽被水捕捉
无为的旋转,绝望的沉浮
只是它在拖延谢幕
(它仍然无法放弃
这高举和覆没它的水域吗)
 
(一生风吹浪打。所有
积水也抵不上它的眼泪
再多船板也无法修补它的
伤痕)风风雨雨的
 
故事就这样结尾(这水天
茫茫危难无助呵)只有
它知道将去的地方有多
深远!即使侥幸脱险
它的余生将在岸边
 
看自己一天天变成
骷髅,看过尽千帆
(那些年轻的船只,还在
争先恐后地把自己驱赶)


陀螺

 
避开鞭子的最好办法
就是找个地洞钻进去
哪怕一直钻到地球那边
可是陀螺只能把自己藏在
 
鞭子上,在迅速的转动中
把伤痕甩开,或一圈圈
包围起来,让人不易
察觉。我在儿时的
 
院子里擦着汗,狠劲地
抽打陀螺,我知道
离开鞭子,它就停在
一块木头上,什么也不是
 
在有些夜晚有些事情过后
陀螺钻出我埋在心底的
疼痛,这使我感动于
自己运转得多么正常


一生

 
抓住瀑布如同真的布
就这样滑下去。就像
一根织梭或丝线,但更像
这条长布上走过的一把剪刀
 
我只在剪开的缝隙里
顺势划了一下,就迅速
把自己剪完。这个过程其实
 
相当于我一直坐在山脚下
快速地往下拉我的那段
布。瀑布是否还静静地
 
晾在那里,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这张永远剪不断
拉不完的大布,接待过多少
剪子梭子,还有丝线本身


这是春天的另一面

 
它躲在这里。低矮
羞怯,带着病斑
仿佛春天的一个缺点
马蹄草的潮水在这里绊了
一下,全面的阳光在这里
 
出现一个漏洞。它被
自己挤到这个边缘
被绝望的病痛深陷。它们
象泥土一样揪住它不放
阳光下的暗无天日呵
 
这是春天的另一面
是它辜负着自身的美丽
晨星般地一点点地
衰弱,黯淡。还有什么
比一棵失去春天的马蹄草
 
更加灾难!这是
每天都被证实着的残忍
我在高悬的阳光下揪心地
看着这棵草,泪水弥溢
我想起那个紧紧抓住
 
精神病院的铁窗唱歌的
少女;想起那个身患血癌
连眉毛都被削尽的
男孩。我还想起了谁
我痛苦得难以言说


水洼

 
这是水洼。来自一次撞击
或雨水锯齿般的冲刷
仿佛地面的一个缺陷
这是阳光够不着的地方
 
水藻纠缠,睫毛似的杂草
遮盖水面。蛙声提醒的
春天,一次次在草尖上
行走和失足。水洼成为
 
我们内心共同的秘密
这持续的跌落和低迷呵
它代表了创伤的某种深度
积水汪汪如伤口的淤血
 
陈年的水洼在风中呜咽
在雨中加深。我被它沦陷
我的一生都在这个苦难的
地方很深很慢地容忍


在上海世贸大厦楼顶

 
大地在丧失。一切
都变得渺茫。我被悬空起来
就像被风举起的一束光
无法向具体的事物靠拢
或者,就像八十八层楼体
这棵参天大树顶部的
一片叶子,接受着
远离根底的浮荡
 
这符合事情的真相
触摸和远望这片广大的空虚
我飘摇的视觉和感知
做一回神的企图,变得
弱不禁风。这个世界
就是要我第八十八次相信
我只是一只长腿鹤
并没站在什么楼上


千佛洞

 
这是一座山最不愿意
敞开的部分:曲折,深长
 
只有我能理解,为什么
最多的佛住在最暗无天日的
地方。如同一条勒住大山
肺部的穿孔,最怀念
气管的形状。此外我们
 
能看到什么?空洞的
阻隔,因为一些困厄和苦痛
已经脱离形状。千佛山
藏在这条山洞里!根一样
回环在深处的千佛洞呵
 
走着走着,它就通向
我们的一些往事一些内伤


济南的佛

 
巨大的佛升起,成为山顶
佛光临照,仿佛黑暗的
城市打开一扇可以仰望的天窗
 
炫耀的尘世,裸露多少灯火
就隐蔽多少创伤。谁知
悬崖耸动?沼泽旋转?花草糜烂
公平的危难在人生不同的时点
分布和深藏。在一个傍晚
 
我跪拜而来,满含泪水
佛呵,我的心早已千刀万剐
我的一生罪孽无数。请将绝世的
磨难累赐于我以至万劫不复
但我的祈祷声声啼血:请你饶恕
 
这朵软弱的月季,这只
疲倦的画眉,这块坚持的石头
请拯救这老木之根于苦难深重
它掌纹般深入你的手心
请你的慈悲树胶般抚摸它的伤口
 
此外,我们还能指望什么
佛在山上,在嶙峋的生态中升起
和座落。它是这座城市的
又一颗太阳。是山城所依傍的
另一种巍峨。在山脚下
 
在时间的底部,我的儿子
病马般举步维艰。我佛呵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大地上最亮的石头

 
什么时候是个尽头?这种
击打和磨难终年不息。来自
生命底部的疼痛呵!真想
把整个瀑布都化作眼泪
 
究竟,是瀑布遭遇了石头
还是石头遭遇了瀑布?一切
无可避免。就歌唱着
去承受,就用瀑布包扎伤口
 
把冲击和折磨粉碎,把自己
稳住!不可改变的命运
又能改变什么?时至今日
山川依然完好,山花继续烂漫
 
感谢磨难吧!掀开瀑布
你会发现大地上最亮的石头
那飞溅的水花甚至整个
瀑布,都是它生长的光芒


手上的数字就是一串密码

 
他的眼睛像两片绿叶
手上五支粉笔。桃花盛开的
 
时候,后院的腊梅落尽
母亲去世的日子大旱无雨
爱情的亩产三季欠收
二十年前在瓜棚里第一次做爱
和他遇险的时间如此吻合
整个世界都被数字暗示和演算
 
他的头上生长一丛丛火
皱纹里有千年枯河的痕迹
 
谁能测算寂寞的深度
欲望的力度?血液凉热
紫茉莉背朝白昼,无法清点
早晨涌入多少阳光。百灵鸟
在窗外歌唱;为一次错误输掉
一生的人,赢得一生的悔恨
 
他的牙齿咬住月光,声音里
响起铁器。人生总有
 
一扇门无法打开,手上的数字
就是一串密码。他押上祖父的
遗产;用情人指甲上的
两个缺点,赎回他的
前妻。然后在三丈高的
风口浪尖上豪赌儿子的未来


这是我被一种命运扼制

 
什么时候,一场冰雪
围困竹林,仿佛四面楚歌
我置身其中。雪花代替
竹叶,冰层铺开土壤
 
这是一座冰雕的情景
是我被一种命运扼制
被一种情境合围。我无力
承受也无心拒绝。这些
 
关在冰雪里的竹子呵
被困厄镇定着的竹子
我的生态被封闭暗藏空虚
我的空虚被封存暗中呼吸


 
这是在夜晚。紫茉莉
和猫头鹰的翅膀一层层
打开我的阴谋。我应运而生
悄然而至,制造事端
和灾祸。我听到来自
四面的敌意和诅咒。这是
 
在世界和我的另一面
是谁把我变成监狱一样
集中了所有罪恶?明灭的
鬼火为谁引路?黑暗的养育
和庇护,把我的根植入
夜晚深处。在岔路口
 
耀眼的阳光刺伤我。我的
兄弟:在白天做鬼,在夜晚
做人。令我惶愧和尊重
我菩萨心肠的老母亲
教我热泪横流!这是
在十年之后,黑暗放纵
 
和囚禁着我。如何超生
和归去?关山重重危机处处
万难解脱,万劫不复
一只山猫目光荧荧,它可
知道我弃之不去的罪孽
和污浊将在哪里洗濯


被我再次失去的母亲呵

 
哦!我身着单衣的母亲
患风寒病的母亲!我不敢
讲述你。我置身在一个
很冷很冷的冬天,我怕
我的声音会冻僵你
 
哦!我一生负重的母亲
压弯了腰的母亲!我不敢
仰视你。我被压在
一座大山下,我怕我的
目光会让你的心情沉重
 
哦!我孤寡半世的母亲
凄风苦雨的母亲!我不敢
面对你。我失陷在
无边的荒原上,我怕我的
表情会让你感到孤独
 
哦!我白发苍苍的母亲
年老体衰的母亲!我不敢
探望你。我流浪在无尽的
旅途中,我怕我沧桑的
面容会让你苍老十年
 
哦!我远离人世的母亲
日夜思念的母亲!我甚至
不敢用心想你!我至今
挣扎在伤痛里,我怕
我心灵的血泪会使你心碎
 
哦!我已经失去的母亲
被我再次失去的母亲呵


土地就像死者的亲人

 
墓穴廓开。土地在缩小
棺木放下去的时候
土地的胃部梗阻。这种事情
 
不停地发生:世界把一些
生命吐出来,让土地吞咽
使土地饱涨。泥土填上
 
对于生者和土地,从此患上
无法愈合的溃疡。土地
就像死者的亲人,持续
而困难地消化着死亡
 
对于死亡,谁能理解得这么
深刻?土地收藏着
死亡的全部沉重和秘密
这几乎就是它每天的食物


子弹

 
子弹离开弹膛,像一支
呼啸的雨,像一颗流星
 
其实,我们生命的全部根据
只是一个目标。我们为它
而来并走完我们的一生
 
子弹撕开阻力鸣叫着
就像我们一路喘息的声音
它和这个世界磨擦的热情
 
令人惶恐和悲哀(这迅速的
有去无回的飞行呵)无论
子弹和我们的经过如何
 
我们所能和必须到达的目标
真正的目标只是死亡


山海关

 
旌旗,砖头和草的身高
都被提起来,一种担心
和警觉被提到这么高的地方
 
山海关,一块大砖。一个
事物的盾牌或铠甲。它能
阻挡和防止什么?我雉堞般
站在城墙上,紧闭
 
关门。我不知道如蝗的箭镞
何时到来,潜移的马蹄声
来自何方。也许任意
 
一匹弓马都能飞越
我的砖缝,一串爬山虎
一个女人的哭声,就能推翻
我的提防!但我只能这样
 
挡着自身的虚弱和紧张
多少年来,我一直以这种
方式,被自己虚设和松动着


谁把背朝我们的事物杀伤

 
是谁走进我的屋子
亲情一样胁迫和劫持我
 
深奥的枪管如同芒刺
抵在我背后。它的锈蚀
尾毛般落尽,被我身体
接收,成为骨骼的一部分
 
我的门窗前枪声大作
我把阳光,风声和花气
附带地扣在准星上,如同
刀子和肉体紧紧咬着
 
我的屋里住着上帝和亲人
他们依次站在台阶上
看到我的额头裹着
硝烟,我的眼里热泪盈眶
 
我的恕饶就是紧咬的牙齿
松开一条缝,让仇恨呼吸
如同搬开一块石头
让一座山生长。黄昏前
 
我放下枪。是谁把更多
背朝我们的事物杀伤


遗忘是一种精神还是一种能力

 
记忆的探照灯在扫瞄
黑暗在灯光下悄悄地移动
就这样,真实的事物被我们
大片地熄灭。这就是遗忘
是我们的一种自杀
 
我的父母在三年前惨死
我的兄弟在地震中残疾
因为什么,我把绝世的真情
谋杀?遗忘抽象着往昔
 
橡皮一样慢慢地擦去
疼痛,罪恶和灾难
使它们不再具体,还原
使我们躲进自己的叛变喘息
我的土地里长满荆棘和苦艾
 
傍晚的时候,我带回
一些种子,割去杂草
大地出现。遗忘的领地空白
开阔,让我们有权试探来年
 
仁慈的造化!这是一种精神
和品格?还是一种能力
我深知:卸去重负是要
我们重新承担,而苦难
所在的地方正是明天


我等候的是它的沉默

 
我不能不打开手机
对这个世界敞开听觉
可我等候的是它的沉默
我的亲人和敌人,都在
声音之外行走。风口浪尖
 
山川交错。巨大的
彗光,尾随和横扫着我们
它的呼啸从容不迫!我
 
必须知道今夜没有火灾
没有朋友忽然被捕
我千里之外的儿子,正在
灯下读书;那个过路人
没在斑马线上死去
 
这个世界让我牵肠挂肚
我必须捕捉它的呼救
又怕手机响起如夜半敲户
 
这就是为什么换电池的
那一刻,我总担心
有未接电话;为什么
我每接一个电话,开始
总是声音发虚,手在颤抖


心疼的麻雀

 
松枝挑着我和残雪
它凝结的雨水被阳光解开
一点点落向地面。我的风雪
和天空都被疲倦的翅膀扇落
 
我驻在松枝上,在你
飘动的斑纹和路途中
你悬浮的身影恰如我的担忧
(我的儿子,我们作为父子
 
在这个世上相遇,你是我
灿烂的痛苦和脆弱
是我带着疼痛的瞭望和祝福)
融雪嘀嗒着阳光唯一的
 
眼泪(我注定不能和你同行
当我离去,我护送你的
路程将通过你一生的追忆
和怀念!我的经验
 
和知晓将等待你的把捉
并将安慰你的哀悼和痛楚)
有一天我们离别得太久
思念得太苦,你就用逐渐
 
深暗起来的喙为那只更小的
麻雀梳理羽毛。你会想起
一朵积雪如何被阳光
残酷地热爱,心疼的抚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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